周炳捧着那碗水,喝了大半碗进去,把剩下的一些水洗洗脸,洗洗眼睛,又洗洗后脑勺子上面那一块嘎渣。他自己对自己讥笑道:“嗬、嗬,这就叫监牢了!谁叫你擅自打开公安局的监牢来着,该罚你,也要你自己尝尝这种美味儿!”
喝过水以后,他就在房间里来回走着。走几步,就回头;走几步,又回头,一直走着那走不完的路。他既不气,又不笑;既不说话,又不做事,只是这样无意识地走着。他隐隐约约地觉得,这是一种无边的悠闲,也是一种他从来没有经验过的,味道奇怪的悠闲。在别人,悠闲也许是一种自在,但是,他这种悠闲却没有自在的感觉。
离开送水大约两个钟头以后,那两个便装的人又在铁门的圆洞外面出现了。那个杂役模样的人递给周炳一个钵头,里面平平地装了一碗叫做饭的东西,这些东西上面放了几块咸萝卜干儿。周炳接过饭以后,看见里面那些饭是灰黄色的,夹杂着许多小虫,瓦砾和沙子;他闻一闻,还有一股很浓烈的馊味儿。他不饿也不想吃,就把那钵子饭放下,自己还是在房间里来回走着。他的脑子里涌起了无穷的回忆:从小的时候,到大了的时候;从广州,到上海,再到震南村;从他很生疏的人,到他很熟落的人,一直到他最亲近的哥哥周金和周榕,一直到他最爱的心上人区桃和胡柳,他都在无穷无尽地回忆着。特别是想到胡柳的时候,他觉着自己好像还是在震南村一样。——胡柳的声音和笑貌,胡柳的头发和衣裳,胡柳的温暧的,有点粗糙的手,他都回忆起来了……周金的容貌,周榕的容貌,区桃的容貌,胡柳的容貌,像走马灯似地在他的眼前旋转着,来回晃动着。他这样既不吃饭,也不坐下来休息,一直走了四个钟头,最后,还是觉得有点累了。太阳早从这个阴湿的房间里溜掉,他感觉到这个时候大概已经过了中午,就坐下来歇一歇。他从身边拿起那碗夹杂着许多沙泥的,灰色的,有馊味儿的饭,用早上喝剩的水冲下去淘了几下,拿起用两根树枝做成的筷子慢慢地吃起来。吃完以后,他又站起来,在房间里来回走着,走着……